第9章 焦虑-《王国血脉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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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的额头抵住手背,浸入阴影,不见面容。

    泰尔斯的脚步停了。

    他呆怔地看着那个六年不见的身影。

    情绪难辨。

    王子的停顿让基尔伯特不得不同样止步,但外交大臣很快反应过来,他提高嗓音,不无热情地对高居王座之上的人影长声道:

    “陛下,我很荣幸地为您带来新任的星湖公爵,您的……”

    咚!

    权杖的底部轻轻地捶了一次地面,沉闷的响声回荡在议事大厅里。

    也让基尔伯特的话语为之一窒。

    很快,一个曾在泰尔斯梦里出现过的,沉重、厚实、威严,如雷霆般闷响的嗓音从王座上发出,回荡在整个大厅里:

    “基尔伯特……”

    王座上的声音停顿了一下:

    “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相比六年前,这道嗓音显得喑哑,悠长,黯淡。

    似乎还有说不出的疲惫。

    泰尔斯愣愣地听着对方的话,目光死死地锁紧在那个身影上。

    基尔伯特皱起眉头,深吸一口气:

    “王子殿下一路劳顿,陛下,他从龙霄城到荒漠的路上……”

    但他再次被王座上,在大厅里回响的声音打断了:

    “我的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我说了,”王座上的嗓音起初很沉稳,却渐渐变得坚决而短促:“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等会儿再找你。”

    基尔伯特愣住了。

    然而艾德里安卫队长理解了国王的意思。

    艾德里安向着身后的厅门伸出手臂,对基尔伯特礼貌示意:

    “卡索伯爵?”

    基尔伯特看了看王座上的阴影,又心事重重地瞥了泰尔斯一眼。

    但他终究没说什么,只是在给了星湖公爵一个鼓励的眼神后,就鞠了一躬,悻悻转身。

    泰尔斯勉强笑着点头,却突然发现,外交大臣的背影是如此苍老。

    “你也是。”

    王座上的嗓音再次响了:

    “约德尔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一个激灵。

    基尔伯特的脚步声也停顿了一下,还是恢复了节奏,慢慢远去。

    周围什么都没有发生。

    而艾德里安勋爵像是没听到这话似的,陪同着基尔伯特离去。

    但泰尔斯知道,周围的空气里,有什么不一样了。

    这让他尤其惶恐。

    脚步声越来越远,越来越小,最终随着石门开合的声音,彻底消失在大厅尽头。

    只留下泰尔斯以及王座上的阴影,在一片死寂的大厅里,默默相对。

    “上前来。”

    少年轻轻一颤。

    泰尔斯也算身经百战,从血腥的战场到阴险的谋算,自问见多识广。

    可不知为何,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,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。

    泰尔斯抬起头,死死地盯着王座上的身影,缓缓举步,向前到能看清王座阶梯的距离。

    但他的眼前,王座上的身影依旧模糊,在身后的不灭灯里来回闪烁。

    “近一些。”

    王座上的阴影略微提高了一些音量。

    少年沉默了一会儿,再次举步。

    这一次,他走得足够近,甚至能看清王座下方,那双靠着权杖底端的靴子。

    “再近些。”

    王座上的声音似乎有些不耐,他拖长了音调,震得不灭灯的灯焰微微晃动。

    泰尔斯深吸一口气。

    于是乎,下一刻,王子坚决地抬起脚步,继续向前。

    直到他看见,王座上的阴影同样,缓缓动弹起来。

    泰尔斯僵住了。

    昏暗的灯光下,苍老了似乎不止六岁的第三十九代星辰至高国王,铁腕之王,凯瑟尔·璨星五世从权杖上抬起眼神,正对王子。

    泰尔斯不得不仰起头看着他,呼吸开始不由自主地加快。

    无法控制。

    承受着那双在梦里见过许多次,却总能将他惊醒的目光,一个称呼从泰尔斯的嘴里脱口而出:

    “陛下。”

    话一出口,泰尔斯就下意识地补了一句:

    “父,父亲?”

    王座上的男人支着自己的下巴,微微蹙眉。

    他瘦了。

    这是泰尔斯的第一感觉。

    虽然对方皮袍下的身材依旧健壮,虽然对方手里的权杖依旧稳重,虽然那一对眸子依旧散发着幽幽冷光。

    但他看得出来:

    凯瑟尔王的脸庞瘦削了许多,眼眶微陷,颧骨略耸。

    而更多的皱纹,已经爬上了国王的脸庞。

    对方握着权杖的指节更为凸出,看上去颇有几分锋利感。

    跟六年前比起来,唯一不变乃至犹有过之的,大概是对方散发的那股寂静,沉闷,窒息,却如风暴前夕般令人惴惴的不安感了吧。

    沉默似乎持续了不短的时间,但泰尔斯只是静静地跟国王对视着,感觉自己无法移开目光。

    终于,国王表情一动:

    “焦虑。”

    声音如昔,沉稳而厚重。

    在空旷狭长的议事大厅里尤为明显。

    泰尔斯回过神来,清了清嗓子:

    “抱歉?”

    六年后的凯瑟尔王轻哼一声。

    “你现在的感受。”

    国王缓缓道:

    “焦虑。”

    焦虑?

    泰尔斯眉心一蹙,不明所以: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

    可国王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,浑然不管少年的疑惑:

    “焦虑,很奇怪。”

    “它既不是恐慌,也不是惊惶——这些感觉往往会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涌现,让你手足无措,却也无能为力。”

    少年的呼吸一滞。

    凯瑟尔王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,感觉像是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,毫无空隙:

    “比如你就要迎来某次大的考验,接受某个判决,去做某件大事……”

    “又比如,你就要成为某个古老王国的继承人,背负上比以往任何一刻都重得多,也累得多的负担。”

    国王重哼一声,像是整个大厅都摇晃了一下:

    “然而你知道,你根本不够格,你知道你承受不来,你知道你注定失败。”

    “那一刻,你无比畏惧,不想面对,只想逃离,不顾一切。”

    “这种感觉,才是恐慌,才是惊惶。”

    迎着那对仿佛看透了什么的眼神,泰尔斯勉力维持着表情和姿态的体面。

    他觉得,仰头的动作越来越累。

    可仿佛有什么力量支撑着他,不移开目光,或者就势低头。

    凯瑟尔王缓缓呼出一口气:

    “可一旦有那么一刻……”

    “在最终时刻前,出现了一个契机,一个办法,一个转折。”

    “让你觉得,境况似乎还有那么一丝希望,觉得后果也许会迟一些到来,觉得审判大概能缓一刻执行。”

    “而你能够再拖延一会儿,不用直面那个你最最恐惧的结局。”

    凯瑟尔王的下颔从右手背上抬起,露出星辰之杖的幽幽蓝光。

    “比如说,你可以晚几天去面对那个考验,迟几周再去承受那个判果,过几年再去接受你无可避免的……身份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死死盯着国王平静的面容,听着他蕴藏深意的话:

    “那一刻,那简直就是救赎。”

    “是庆幸,是麻木,是大难不死后的欣喜若狂,与如释重负。”

    “让你觉得‘结局还远’,觉得‘我还有救’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里,少年不由得一颤。

    “但当这一切过去,当上天给你的缓刑期过完,”国王轻笑一声,眼神深邃,却依旧面无表情:

    “这些让你以为自己松了一口气的错觉。”

    “它们就会……全部消失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怔怔地听着,手心冰冷。

    王座之上,至高国王慢慢直起腰,在昏暗的灯光下,仿佛乌云漫过头顶:

    “而那些逃过一劫的侥幸,就会重新倒灌到眼前,加上‘我早知如此’的悔恨与不安,自责与慌乱。”

    “最终,化为心知肚明,却无可抵挡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焦虑。”

    泰尔斯与国王对视着,只觉得心中有股莫名的空洞。

    无从填满。

    而凯瑟尔则冷冷摩挲着手里的权杖,盯着它顶端发出的诡异蓝光:

    “正是这股恼人的焦虑,会在抓耳挠腮和坐立不安的痛苦里,让你明白,原来六年里的逃避、侥幸、拖延、幻象,其实都毫无意义。”

    六年。

    泰尔斯恍惚地呼吸着,听着国王说完话:

    “它像该死却无用的皮鞭,死死逼着你去面对,面对那些你早早知晓的、终将到来的、却归根结底无能为力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命运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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